這是一塊空白。像是風吹開浮萍,或者橡皮擦除鉛字的那樣。空,念三聲,作為動作,是要把什麼給「空」出來的意思。白,一聲,表示陽光下的純色,潔白乾淨的樣子。因此,空白似乎可以說是「空處一塊白色」來的意思。又一說,空,作為形容,表示某個位置沒有被任何東西所佔據,比如「我的錢包空掉了」。那空白的意思就可以說成是「無物所居又潔白乾淨的樣子」。但奇怪的是,空和白之間好像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無物所居之所,並不一定是白的一片,反而黑黢黢的幽冥也有可能。之所以白,是因為有潔淨之背景的充斥。之所以空,是因為原先的幽暗已經被清除。比如在大雪天,天地茫茫一片真乾淨,但不太說得上是空白,毕竟到处是積雪;而在一片白紙上,到處是「空白」,是因為紙張是此一處的背景,而非像雪那樣是此一刻天地間的主角。
為什麼要聊空白?因為明明沒什麼可寫的,但怪事就在於文字一旦湧現,這空白立即就終止了:對空白描摹充實了文字間的空白。像是兩個操場上互相追逐的孩子,了無意義的文字想要追逐文字裡空白,所以被我寫下來。似乎,談論空白永遠是一場空,因為真正的空白已經被此時的文字給趕走了,就好像打著燈籠要去捕捉那夜色中的黑暗一樣。但真的是這樣嗎?難道文字存在疏漏,在我們談論任何一樣東西的時候,談論它的文字總是會把那一東西的真相給奪走,空留下來一些文字樣子的假象?
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個見過太陽的人,給從小失明的孩子講述太陽 —— 那光芒萬丈的火球?掛在高空的燈籠?溫暖天際的日照?那孩子從此就不斷地問旁人,太陽是不是像個火球那樣?是不是像個燈籠那樣?是不是特別溫暖?還鬧過許多笑話,比如在灶台下燒柴火的時候,問那裡是不是有太陽;在燈籠呼呼地搖晃的時候,問是不是太陽從這經過。如果那孩子學會了抽象地思辨,那他也許會問:在沒有光明的世界裡,那籠絡一切的黑色是否有一個屬於它的太陽?
但是所有這些是謬誤嗎?是必須回避的災難嗎?我想不是。哪怕是風牛馬不相及的文字,也可以在恰當的時候,表達確切的含義,被人理解。
如此,描述空白的文字也有其意義。至少在最籠統的語境下,那趕走空白之物也可以用來表示那最一般的充實。而我的文字至少可以用來體現我朝向空白的這段隨性的追逐之旅。如此,那失明的孩子也可以在文字之間追逐他無法看見的太陽。
但他並不必然陷入虛無,因為文字有其道路、有其指示,像是一張地圖那樣。地圖的意義並非在於按照確實的比例刻畫現實時空中各處的位置和形制,位置的意義並非在於指示某樣東西的居所。所謂的現實究竟有何依據?難道不正是那不停地被文字纏繞之物嗎?
一個文字中的太陽猶如一處被重疊的文字包圍其中的空白 —— 它們描述太陽和其周遭事物的關係、描述太陽的物理、太陽的風景等等。然而,一個現實的太陽相比之下似乎也並沒有給出更多。難道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單獨屬於「太陽」的標誌,將其與這重疊的文字對應上嗎?如果它是太陽之外的某物,那我們如何確信它與太陽的關係是唯一的,且能夠為我們提供指示呢?如果它就是太陽本身,那它又無法作為「標誌」來提供任何指示了。
說到底,現實的太陽也不過是一處空白,一種持久地將它周圍重疊的文字驅趕到事實的邊界處的張力:像是深淵,不停地吸引有關於它的知識性的描述,又不停地排斥,以某種確定的真實殺死文字。
但是這種真實的空白總是要勝過任何確切的居有,因為恰恰是「除其本身外再無他物可以剝奪這一空白」這一現象證明了空白的真實性。
那理想是什麼?不正是一種持久的對既定現實的拒斥與籠絡嗎?那光明是什麼?不正是對黑暗的澄清與趨近嗎?但這些的論斷有個前提,那就是確定之物對於客體(對等於空白、理想、光明等等)的不可及。如果確定之物本身被加以懷疑,那麼其與客體之間的張力也就該另當別論了。因此,我們要問文字本身、如此的思考本身是確定的嗎?就我們使用文字這一現象,就我們此時此刻的思索這一事實,至少是不言自明的(只要我們不妄圖向其中添加額外的意義)。就好像赤足走過沙灘的時候,足跡總是在那裡,等待著被跟隨、被研究、被記錄、被解讀,如此種種。
文字是什麼?不正是那足跡所形成的道路。「太陽」不是因為有一個現實的太陽而指稱太陽,而是因為「太陽」本身印證了我們試圖用文字來通向太陽的努力。誠然,它不真實,它空洞,它一點不具備真實的太陽所具備的萬分之一的光明和溫暖,但它作為其本身有其意義。
因此,我說此篇文字或許可以作為通往空白的道路,而成其自身。